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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年俗

作者：畅岸

　　忘不了故乡，最忘不了的是故乡的过年。
　　进入腊月，年的味道就一天比一天浓。腊月二十三是灶火爷生日，大家小户都要赶在前几天把房舍认认真真地打扫一遍。高处的椽头屋顶也要用根竹杆绑个扫帚把角角落落扫个干净。扫完房舍后再砸几把皂角把门窗桌凳、坛坛罐罐擦洗一新，和盆黄土泥水把锅台齐齐刷一遍。糊窗户是大姑娘小媳妇显巧的活儿，姑嫂们在平展展白生生的窗棂纸上贴上红红绿绿的剪纸。几代人剪得走了样的鸡、鱼、桃、石榴，是祖传的老样式，她们虽不知图案的取意，却都很喜欢。
　　糊完窗户就贴年画，婆婆房子的年画是媳妇买的，媳妇的年画是婆婆买的。不管婆媳关系如何不睦，可送的年画都很可心。象往年一样媳妇送的是张“福禄寿”，婆婆送的是张“百子图”。忙完一天，上灯前必须让男人把打扫清除的灰尘脏水倒在离巷子远远的地方。
　　晚上，灶火爷土地爷和正屋先祖神龛前燃着几炷香火，燃着一家老小乞年的愿望。
　　到二十三这天，年的第一道大幕就拉开了。过年，穷家富户都得过。虽各有各的过法，但祥和欢乐是年的统一要求。尽管日月苦涩，尽管貌合神离，尽管债台高筑，咬紧牙关把一切的一切全吞咽下去，也得像个过年的样子，或许明年会交个好运。
　　有两辈人以上的家庭过年更是不能马虎的。“能穷一年不穷一天。”是故乡人过年的说法，也是背着沉重日月的乡亲跋涉完365天长途后最后一次冲刺。为了父母，为了儿女，为了自己，就是扯“二尺红头绳”也算过年。
　　过年的社会化全民化，是对每一个家庭全方位地检阅。这种检阅在部分人特别是妯娌间潜在着一种强烈的争胜意识，它的载体多表现在新年的服饰上。新年的新感觉就是新衣，新衣的体现多在无忧无虑的孩子们身上。做新衣是母亲过年的头等大事。一家人的衣料是婆婆作主的，小家日子，当家人有当家的难处。把便宜的衣料交给媳妇手还得象去年一样说句：“明年咱们扯好的。”媳妇们把盼到手的衣料拿回房子闭起门抹几滴眼泪就赶紧动剪刀做活。丈夫的非得做好，初二去娘家不能让姐妹们笑话自己的日子；孩子的也一定要做好，不能让别人笑话当妈的手笨；自己的呢?怎么也要做好做美。穷日子能遮盖多少是多少。小家人虽说光景不好，但他们比大户人家还努力，还用心过年。
　　做衣服的针线活是妇女们灯下的事。白天，一家人要忙着淘麦、磨面、买菜、蒸馍，祭神祭祖的礼品干果、写春联等一些不大不小的事还得求别人帮忙。蒸年馍是过年最累人的活，多是平日合得来的三家五户换工。这种自然的组合与换工，标志着相互间的关系、派别，也标志着家庭在邻舍中的地位和威望。一旦组合起来是不可轻易离散的，时间长的可延续几代人。这古老的组合有荣耀，也有无奈。
　　轮到谁家蒸年馍那天，几家主妇就带着自家的蒸笼和菜刀在鸡叫头遍时去帮忙。馍是在炕头做的，年长者在炕头做馍，年轻媳妇则是干揉面、拉风箱等出力气的活。十几个蒸笼套在一起象它们的主人们一样既浑然一体却都层层冒气。差不多的人家都蒸七、八锅馍，花馍、白馍、黑馍，有待客的、有出门走亲戚的、有自己吃的。好的年景年馍都可吃过正月十五。就在这换工蒸年馍的案边炕头，亦庄亦谐的低声碎语有夸西家的婆婆开明，有骂东家的媳妇偷汉。谈笑间，一对青年男女就成了终身夫妻。第二年，若是婆婆的身子动不了，换工蒸馍的重要角色就落到媳妇肩上，其实，媳妇早熬成了小婆婆。
　　大年三十是年末的最后一天，遇到腊月是二十九天，这二十九也叫三十。稍有点身份的人则加两个字，就成了大年三十。
　　在故乡那传统的风俗里，大年三十是个实实在在不容忽视的年关。它规定着天，规定着神，也规定着故乡的男男女女。患病在床者过不了三十，人生就走到了尽头。过了这天也许还会走好长一段路程。在外逃帐的穷汉子熬到三十就可以放心地回家了。和丈夫闹别扭长期住在娘家的媳妇，是死是活、再苦再难三十下午也得赶回婆家，乡间没有出嫁女子在娘家过三十的道理。在外打工、干事的男人，不管隔山隔水也要赶三十回到家里，要不，一家老小就象丢了魂，特别是年轻媳妇总是往坏处想，哭鼻子掉眼泪年关难过。事实上，大年三十守空房的媳妇十有八、九要被丈夫抛弃，故乡的年关，也同样是设给弱者和女人的。
　　过年，是专指过正月初一。故乡的传统却重视过三十，三十的守岁坐年是最能品尝到祥和、团聚的味道。晚上，神龛前蜡烛通明、香烟绕绕，一家老小几世同堂挤在长辈的房子。分门另户的儿子、在外掌权的官人、经商发财的富贵，在这天晚上都回归到小字辈的份上，恭恭敬敬、亲亲热热地坐在白发苍苍的父母身边享受天伦之乐的温馨。年老的父母忘不了年老的守岁习俗，待一家老小都围拢到身边，他们便拿出早准备的柿饼给每人一个，叫全家人吃忍柿。其旨是要大小人必须谦让忍事。这是长辈们从先祖手里继承的，也是作长辈的天职。吃罢甜甜的柿饼屋子里就慢慢活跃起来。大家谈家事也谈国事，说邻里亲戚也说天南海北，叙往日创业艰辛也叙来年收成。尽管每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可没有一个人会说出不愉快的话，大家都希望今晚过得好。
　　小小的房子被挤得热乎乎的，传宗接代的儿子们围坐在热炕上边抽烟边喝茶边谈着那古老而熟悉的家史。虽多是去年守岁谈过的，但今年还是要重复的。断断续续的闲聊，气氛极为缠绵；平平淡淡的家常话，意味却是少有的深长。人们有意无意地磨蹭着，想把年尽的团圆之夜拉长些。在脚地，姑娘媳妇们围着小桌边忙碌着大年初一的饺子，边听着炕上男人们的谈话。她们“只长耳朵不长嘴。”当然，侍候炕上的长辈和男人们吃吃喝喝也是她们的份内活。
　　地上的饺子包得很多很秀气，炕上话也很多很中意。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远远近近传来辞旧迎新的爆竹声。炕上的男人急忙叫醒熟睡的孩子到大门外放炮。一阵紧紧慢慢的爆竹声后，长辈便说：“烧一炉香睡觉去吧!”一家人打发了大年三十，也打发了一年的光阴。
　　大年三十夜象中秋的月亮圆圆满满美美的。辛苦劳作一年的人们一时忘掉了昨日的苦涩，带着那甜甜的忍柿，带着不多的憧憬进入了新的一年。